第九章

上辈子,喻玉儿自出生起,便从未离开过内宅。

身体孱弱是主要原因,身边人素来看得紧,生怕她在外头被人冲撞了受惊。二来,也是北地并不安稳。白帝城有镇北军镇守,不见乱象。但出了白帝城可就说不准了。

喻玉儿要去城外,常嬷嬷是第一个不赞同。

窗外一阵风拂过,吹得窗棱哐地一响。似是撑杆被风吹落,砸在地上。

空气中弥散着甜腥的水汽,要下雨了。

常嬷嬷手中攥着狐裘,亦步亦趋地跟在喻玉儿身后絮叨:“主子,这都已经晚了,郡王府怕是不会允你出府的。再来,北大营离城区那般远,咱们的马车放不放行另说,出了城也不安全呐……”

喻玉儿由着绿芜整理了衣物,对此充耳不闻。

常嬷嬷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,却知喻玉儿看似软糯,实则性子说一不二。

喻玉儿看她像护着小鸡仔的母鸡,心里软了软:“嬷嬷,你且去将梁展,梁真两兄弟叫来。”

漆红的菱花隔断深处,一抹半人高的铜镜。铜镜中映照出一张芙蓉面。身后清秀的侍女正企图往她头发上佩戴更多发饰。她皱了皱眉,对身后小丫头道:“这玉钗环佩都卸了吧,戴太多,脑袋沉得很。若是遇上匪徒,这一脑袋的钗环都不够人抢的。”www.saron.com.cn 果o小说网

“主子既然知道不安全还要去?奴婢听说,外头可是马匪猖獗呢……”

常嬷嬷边往外走,还不忘絮叨她。

喻玉儿勾唇无声地笑了笑,她如何不知道?

只不过,上辈子她至死都是被困死在后宅的。从投胎到这个世界起,整整二十六年。仿佛一只向人乞食的笼中鸟,没有自我,只有情爱和生孩子。重来一遍,她再不想这么活了,没甚意思。

“主子,马车备好了。”

这时,廊下来人小声地回禀。

喻玉儿点点头,叫绿芜带上狐裘,主仆几人往外走。

常嬷嬷拦她不住,又不放心她一人出去。这次说死都要跟着一块去:“红苕绿芜这俩丫头打小就在内宅,不知外头的事儿。叫她俩跟着,遇了事儿怕是也不会应对。奴婢守着主子,也放心些。便是路上真遇了匪徒,豁出去一条命也能换主子几息时辰逃。”

喻玉儿无奈,只得留了红苕看守松鹤园。

出了松鹤园,穿过连绵的廊庑。是一汪锦鲤池。深秋时节,池子里的锦鲤各个养得膘肥体大。许是要下雨了,池面正咕噜咕噜冒着小泡点儿。穿过层层叠叠的碧纱橱,越过花园,到了思懿院。果不然,思懿院的人又声称王妃正在小憩,不见客。

喻玉儿候在庭院外,里头连喻玉儿请求出府的缘由都没细听便允了。

郡王妃如今对喻玉儿是眼不见心不烦的态度。清楚她不讨周长卿喜欢,连针对她都兴致缺缺。听说喻玉儿要出门,她也只打发了一个嬷嬷出来递话,连屋子都没叫她进去。

郡王妃这样惫懒,喻玉儿反而落了个松快。

倒也没在意下人态度倨傲,带着绿芜常嬷嬷便出了门。

常嬷嬷边走边抹眼泪,心里始终过不去这个坎儿。不过也知晓喻玉儿厌烦她总提讨好郡王妃,嘴里话咕哝一番,到底没说出口。

喻玉儿也没在意,抬眸看了眼天色——

黑云压城,天边闪过几道紫电。轰隆隆几声闷雷响动,不久,一场大雨就要降下来。

北地常年少雨,深秋更少。今年不知怎么回事,九月中旬才过一半,就已经下了两场。大雨哗啦啦地砸下来。梁真梁展两兄弟笔直地站在马车边儿,腰间都挂了弯刀。

见喻玉儿眼睛扫过来,梁展龇牙一笑:“主子,奴兄弟俩打小使刀。”

说着,抽出腰间弯刀利索地挽了个刀花。那弯刀估摸着是玄铁,寒光照的人眼花。

喻玉儿满意地点点头。

常嬷嬷也松了口气,连忙上前去打帘。喻玉儿裹紧了身上的衣裳,扶帘子探身进了马车。

--

思懿院。

郡王妃惫懒地正靠坐在软榻上,望着窗外的大雨忽地叹了一口气。

近来,她总觉得心口难受。像是什么压住了她的心肺似的,总有些心悸。大夫来过几趟,号脉,都说她身体无碍,给开了几幅安神茶。

她自个儿估摸着,母女连心,怕是依依那边近来不顺。

“唉……”郡王妃摇了摇手中团扇,鲜红的豆蔻在晦暗中红得妖异,“也不知依依那丫头在顾家可习惯。她自幼在我膝下,松快惯了。去了顾家那等规矩严苛的世家,不知能不能适应。那顾燕林虽有才名,到底太文弱了。若是能强健些,在这乱糟糟的世道里,也能多护着些依依。”

“娘娘可别叹气了。”梁嬷嬷跪坐她腿边替她慢慢地捶着腿。

抬手招呼着丫头换茶,扭头柔声劝慰道:“表姑娘打小性子好,聪明伶俐又擅诗书。顾家那等书香世家,定然是喜欢的。再说,表姑娘前些时候不是才来过信?说是在顾家一切都好,主子且放宽心。”

“倒也是,依依那性子,就没人不喜的。”郡王妃提到赵依依就是一笑。

“那可不?表姑娘自打出生,就没有不喜她的人。”

郡王妃听着心里高兴,觉得心口这点闷气都散了些:“事已至此,如今也只能这般。松鹤园那个,卿哥儿自打应付了一回,连面都不露。这孩子的性子到底是倔了些。”

说着话,她不知怎么地又想起喻玉儿那张清艳的脸。柔美的脸上露出一丝讥讽的笑意:“卿哥儿是本妃教养出来的,素来不是那等贪花好色之人。生得再好,在卿哥儿那也是不顶用的。那喻氏倒是不害臊,拉的下脸去上赶着……”

这话梁嬷嬷可不敢当面附和,只埋下脑袋听郡王妃的一通嫌弃。

--

这厢,喻玉儿的马车已经出了上城区主干道,拐进了东南边的巷子。

大雨打在马车顶上的青皮油布上,刷刷作响。街道两边的摊子都收了不少,只余商铺还开着。行色匆匆的行人在大雨中穿梭,天色渐渐阴沉下来。车夫扬起马鞭,马车快速穿过熙熙攘攘的闹市,再映入眼帘的便是与主城区截然不同的景象。

上城区的安稳与繁华在此处便少了。街道两边低矮的屋舍更显得几分萧条。

喻玉儿掀开车帘,能瞥见屋檐下蜷缩着的衣衫褴褛的人。沿路有无家可归的妇孺顶着大雨被人驱赶,乞讨的孩子怯懦地看着马车,不敢上前。

见喻玉儿神色不好,常嬷嬷叹了口气:“外头战乱,听说几个村子被洗劫一空。那些杀千刀的蛮子马匪,杀了好些大楚人。这些都是郡王爷吩咐安置进来的流民。”

似是想起了旧事,常嬷嬷面露几分悲色,“失了庇护所,安置进来也活不了多久。”

喻玉儿手放下,垂下眼帘:“官府没有接济吗?”

“自然是有的。郡王爷亲自放话,谁敢不遵从。”常嬷嬷也是流民出身。

年轻时候,她的村子便是被东胡人给烧了的。一村子老小几乎都死在大火中。她运气好,抱着孩子逃到了白帝城。奈何她的孩子才刚出世,太小了,在这一番波折中没活下来。是喻家人救了她。

喻大太太怜惜她。见常嬷嬷有奶水,留她做了喻玉儿的奶嬷嬷。

这些旧事,常嬷嬷早就不想了:“不过下面人做事,哪有那么规矩的。不贪墨走一半就算是有善心了。”

喻玉儿没说话,消瘦的脸隐没在晦暗中。

雨越下越大,在天地间拉开一层水雾。迷蒙的水汽氤氲得人视线模糊,雨水淋得到处湿哒哒。马蹄踩在泥泞的水坑,溅起浑浊的水花。

车快速地穿过下城区,流离失所的人比城内要多上许多。有些听见马车驶来的声响,也不知闪躲,愣愣得站在原地。其中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,神情麻木地站在路中央。

马车急速冲过来。眼看着就要将母子俩踏死。车夫技艺高超,及时勒住了马。

喻玉儿没有下车,命人匆匆丢下一个荷包,就叫车夫继续往前。

那陡然捡了荷包的母亲颤巍巍地打开,发现里头是一小包碎银。麻木的脸仿佛活了过来,一点点放出喜色。顾不上大雨,母子俩跪下就给远去的马车磕头。

……

北大营在白帝城的北边,约莫有万五至两万的将士驻扎在此。

喻玉儿的马车经过城门口,守城将士见是郡王府的腰牌,很利索地就放行了。等到了北大营,已经是一个时辰之后。

此时大雨还在下,大雨天还是氤氲得衣裳都占了潮气。喻玉儿被常嬷嬷护的严实,但发丝眉梢还是不免沾染了水汽。常嬷嬷怕她受凉会发高热,正拿小帕子一点一点给她擦拭。

那守营的将士听说是喻玉儿来了,吃了一惊。

扭头瞥了眼马车,确定是郡王府的家徽。这个时辰不算晚,但出了城还是有些危险的。世子才新婚,就被军中之事绊住了身。没想到这位新进门的世子妃倒是行事胆大,竟然追来了军营。

当下不敢怠慢,那将士躬身一礼,赶忙就进去禀告。

就这么把她们拦在门口,常嬷嬷心中有些不满。但军营重地,不允许外人随意闯入,几人在外头等着。此时营帐内,周长卿正在与人商议军务。

周长卿追击马匪千里,最终取下了马匪头目的脑袋。顺势将那溃散的十来个马匪全部俘获。

那几个马匪起先还嘴硬的很。经过一天一夜的严刑拷打,终于撬开了嘴。

果然不是寻常马匪。

东胡有意在初冬南下与大楚袭击白帝城。这一波人,是来提前试探的。

此时营长中气氛紧张,正在为是否与东胡开战,吵的不可开交。

以北中郎将和陈监军为首的,认为大寒将至。届时霜降冰封,粮草难行,朝廷本就因郡王多次伸手要粮对北地多番猜忌。上回与北羌开战,朝廷的粮草便迟迟不至。若非城中喻家慷慨解囊,怕是要兵败于北羌。此次若开战,后防必定会出事,应当以守卫为主。

然而以左将军为首的,则认定守不如战。这东胡人都杀到家门口来,屠了大楚几个村子的百姓。北狄草原的各个蛮族也是狼子野心,这般保守的做法,只会越来越助长他们的气焰。叫他们以为大楚弱势可欺。只有强有力的武力威慑,白帝城才能长治久安。

两边唇枪舌战,争执的脸红脖子粗。为首的两位都是经验丰富的疆场老将,谁也说服不了谁。

半天,都扭头看向了上首:“少将军怎么看?”

黑木翘首长案后侧,周长卿正半敞着衣领端坐其后。半边的肩膀缠满了绷带,白色绷带上点点猩红渗透出来。从两位开始争执起,他便一言不发地听着。

此时也没开口,只面沉如水。

若论立场,周长卿自然更信服以战止戈。但确实如北中郎将所言,粮草是个问题。

喻家能解一次囊,却不能解第二次囊。

不过东胡胆敢装作马匪,抢掠大楚村落,虐杀大楚百姓。这口气,周长卿是无论如何都咽不下去。便是不能立即与北狄开战,也必须将这些‘马匪’给全番剿灭才是。

“若是以剿匪为名,小范围伏击,倒也不失为一个办法。”

“可,粮草要从何处来?今年眼看着天气不同以往,入冬的军资朝廷还欠着没发呢……”

……

营帐中议论纷纷,营帐外脚步匆匆。

守营将士穿过几层守卫,进入了主帐,忙冲守在外头的哨兵快速地耳语了几句。那哨兵闻言后面色微变,仿佛不相信。但见那哨兵面色郑重,便也连忙掀帘子进了营帐。

大雨压得天空极低,营帐之中早早点了灯火。远远看去,只能看清帐中人影晃动,气氛紧张。烛光摇曳中,众将士面色凝重。

那哨兵不敢打搅,匆匆行至周长卿身边,抬手作掩,冲他低声耳语。

灯火摇曳下,鸦羽似的眼睫垂落,他清隽的眉头皱起了。

“人在营外?”

“是的。”

形状优美的唇抿紧了,周长卿霍地一下站起来。

交代了身边人几句,起身便往外走。

随从见他衣裳单薄,连忙抓起案几边堆放的外裳追上。一边追,一边取了门口的伞撑开。周长卿却没管胳膊大动,伤口渗血,只接过穿上衣裳便匆匆步入了雨幕。

“主子,主子……”

他身高腿长,随从举着伞还没追上,他已然到了营帐之外。

滂沱的大雨砸在地上,溅起水珠沾湿了衣裳。

不一会儿,人便已经行至大营入口。周长卿神色冷厉地立在马车之下,隔着水雾气目光定在了马车内,被常嬷嬷拢在怀中的喻玉儿身上。

平素冷淡的人此时发了火,语气仿佛夹杂了冰锥子:“你怎么到这来了?”

他天生的好嗓音,清冽却又低沉。此时含着怒气,压迫感骤增。

常嬷嬷惊得心口一跳,顿时面露惊惶。

喻玉儿倒是不慌不忙。她慢吞吞从常嬷嬷怀中扭过头,一张巴掌大的小脸在晦暗的马车之中仿佛荧白发光的白玉。眉眼清绝,丝毫不慌。伸手慢条斯理地捻开脸颊的碎发,才开口:“听说你身中一箭,一天一夜昏迷不醒。我来瞧瞧。”

隔着雨幕,喻玉儿清晰地看见周长卿那因高热而烧红的脸颊与狭长眼角。

周长卿一怔,眉头拧得更紧了。

“营中自有军医照看,你来了也无济于事。”

这话说得,简直冷血无情。

常嬷嬷听得心口一哽,喻玉儿却并不在意。点点头:“我只是来看看。”

周长卿心中不悦,却也知道这是有人刻意递了话给她,她才会冒雨敢过来。压下心头的火气,他冷着脸接过吴越递来的伞举到了马车前。

“罢了,下来,进去再说。”

喻玉儿没说话,目光在他手中拿十二骨油纸伞上略过。

这时候,马车后头跳下来一个黑皮少年,那少年举着一把做工精美的绣花白油纸伞过来。手脚利索地往马车前放了一个马凳。

她推开常嬷嬷的手,手提着裙摆施施然下车。

周长卿目光微动,瞥了一眼黑皮少年,皱着眉头看她慢吞吞的动作。

这单薄的少女一袭红衣,腰肢纤细得仿佛要化在这漫天大雨之中。乌发湿润,鬓角软软地贴在脸颊边。一双乌眸明明生得柔软无辜,却从未见她做乖巧无辜之事。

她堂而皇之地甩开他,走入了大营。

周长卿脚步顿了顿,倒也没勉强,举着伞几步跟上。

领着人进了他的营帐,见她衣裳沾了水汽,面色有些发白。周长卿还是没压下脾气:“今日已晚,明日再送你回去。你且先在我营帐待着,外面事多人杂,切莫出去走动。”

话毕,他招来人给喻玉儿送热水,转身离开。

喻玉儿静静地立在晦暗中,盯着他的背影远去,清晰地看见他浅色衣裳后背被渗透的血色染红。许久,她平静地啧了一声,转头进了内帐。

就见周长卿才出营帐,有将士匆匆赶来寻他:“少将军!姜越骑校尉怕是要不好!”

周长卿神色一变,“怎么回事?”

“高热至今退不下去,如今已经失去了神志。”那将士语速极快,显然着急,“军医用了诸多法子,那倒钩离心肺太近了,实在是无法剜出倒钩。”

周长卿当下不敢耽搁,面沉如水:“快带我去过看看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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